“云顶宫”那场充斥着雪茄烟雾、酒精气息和赤裸裸恭维的庆功宴,像一场短暂而喧嚣的梦。当迈巴赫的厚重车门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喧嚣,将我送回那间奢华却冰冷的公寓时,一种巨大的空虚感便如潮水般涌上,迅速填满了此前被酒精和兴奋短暂占据的感官。
茶几上,那个装着巨额现金的真皮手包依旧随意地躺在那里,红色的钞票在窗外城市霓虹的映照下,泛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光泽。它们代表着力量,代表着认可,却也像一块灼热的烙铁,时刻提醒着我所置身其中的这个游戏,其赌注是何等惊人,其本质又是何等冰冷。
我褪下身上那套价值不菲、却如同铠甲般束缚着身体的西装,走进浴室。温热的水流从头顶的花洒倾泻而下,试图冲散附着在皮肤上的烟酒气和那若有若无的、属于“云顶宫”的浮华味道。水汽氤氲中,镜子里那张脸显得有些模糊,唯有眼神,在经历了连续的高强度心智博弈后,透出一种异常的清醒和……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。
就在我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,准备将自己扔进那张柔软得过分的巨大床铺时,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,屏幕无声地亮了起来。不是电话,而是一封新邮件的提示。
发件人是一个完全陌生的、由数字和字母随机组合而成的加密邮箱地址。邮件内容极其简短,只有一行字,仿佛怕多一个字符都会留下不必要的痕迹:
“董先生,星辉一役,堪称妙手。不知明日午后三点,可否于‘隐庐’一叙,品茗清谈?——杨雪。”
我的动作瞬间停滞,毛巾停留在头发上,水滴顺着发梢滑落,在昂贵的羊绒地毯上晕开深色的痕迹。
杨雪。
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,漾开的涟漪远比邹帅的愤怒和周老板的狂喜更加复杂,更加深邃。
她果然注意到了。而且,时机抓得如此精准,就在胜负已分、各方心态最为微妙的时刻。这不是巧合,这是一种宣告,宣告她始终在阴影中注视着棋局,并且,她认为现在是下场落子的最佳时机。
“隐庐”。这个名字我有所耳闻,是城中真正顶级圈层私下会晤的隐秘场所,据说其门槛之高,远非“云顶宫”这类用金钱可以砸开的地方可比。它将地点选在那里,其意图不言而喻——这不是一次公开的社交,而是一次关乎核心的、私密的试探与对话。
周老板得知后,在电话里的反应印证了这一点。他的语气带着兴奋,更带着一种老江湖本能的警惕:“杨雪这个女人……水太深了!老弟,她找你,绝对没安好心!要么是想挖墙脚,要么就是想摸你的底!你可千万把持住,别被她那副皮囊迷惑了!说话留七分!不,留九分!”
我应承着,心中却并无多少旖念。美色固然动人,但在这个层面上,它往往是最不值钱也最危险的武器。我更好奇的是,杨雪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,以及,她凭什么认为能从我这里得到。
次日,午后。
我依旧选择了那辆不起眼的黑色帕萨特,独自驾车前往老城区。与新城区的摩登繁华截然不同,一进入老城地界,时间的流速仿佛都缓慢了下来。青石板路面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,两旁是斑驳的围墙和探出墙头的繁茂绿植,偶尔有骑着自行车的老者慢悠悠地经过,铃铛声清脆。空气里混合着老木头、潮湿的苔藓、以及不知从哪家厨房飘出的、慢火炖煮着什么汤品的醇厚香气,这是一种沉淀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、扎实而从容的生活气息。
“隐庐”没有招牌,只有一扇厚重的、颜色深沉的黑漆木门,掩映在一丛极其茂盛的翠竹之后,若不仔细寻找,极易错过。我核对了一下手机上的门牌号,按下那个小巧的古铜门铃。几乎是立刻,木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条缝隙,一位穿着靛蓝色手工扎染棉麻长裙、气质沉静如水的年轻女子微微躬身,没有说话,只是用一个优雅的“请”的手势,将我引入院内。
门内与门外,是两个世界。
仿佛瞬间穿越了时空的隧道,踏入了一方精心营造的山水画境。脚下是蜿蜒的鹅卵石小径,两旁是错落有致的假山、池水、精心修剪的花木。虽是冬日,但松柏苍翠,残雪点缀山石,另有一番清冷寂寥的韵味。潺潺的流水声不知从何处传来,更衬得庭院幽深静谧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、若有若无的檀香,以及湿土和植物根茎特有的清苦气息,彻底涤荡了从外界带来的最后一丝尘嚣。
女子引着我,步履轻盈地穿过曲折的回廊,廊檐下悬挂着的古老铜铃在微风中发出极轻微的、几乎不可闻的叮咚声。最终,我们来到一处临水而建的暖阁。
暖阁四面是巨大的落地玻璃,将庭院景色尽收眼底。窗外是一池残荷,枯枝败叶在冬日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倔强而凄美的姿态,远处是一座小小的拱桥和亭子,在疏朗的枝条掩映下,构图完美得像一幅宋人小品。
阁内铺设着原木色的榻榻米,中央是一张低矮的根雕茶海,造型古拙,纹理天成。茶海上摆放着一套看似朴素、实则每一件都透着手工温度和岁月包浆的紫砂茶具。一个精巧的博山炉里,正袅袅吐着清淡的鹅梨帐中香,甜而不腻,暖而不燥。
杨雪已经在了。
她今天没有穿任何带有商务感的服饰,而是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色亚麻长衣长裤,宽袍大袖,更显得她身姿纤侬合度,气质空灵出尘。她未施粉黛,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沉香木簪松松挽起,几缕碎发随意地垂在颊边,平添了几分慵懒的风情。她正跪坐在蒲团上,专注地侍弄着面前的红泥小炉和铁壶,炭火发出细微的哔啵声,壶中的水将沸未沸,蒸腾起的白色水汽氤氲了她的眉眼,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幅氤氲在江南烟雨里的水墨仕女图,美得不真切,却动人心魄。
“董先生,您很准时。”她抬起头,对我微微一笑。那笑容清浅,如同微风拂过湖面,却瞬间让这间静谧的暖阁都明亮了几分。她的声音也比在正式场合听到的更加柔和,带着一种天然的、能瓦解人心防的亲和力。
“杨总相邀,不敢怠慢。”我在她对面的蒲团上跪坐下来,姿势比起她的娴熟自然,显得略微有些生涩。这种传统的、需要摒弃现代座椅舒适感的待客方式,本身就在无声地设立着一种文化的壁垒和不动声色的考验。
“这里没有杨总,只有杨雪。”她熟练地用茶夹烫洗着茶盏,动作行云流水,带着一种禅意般的美感,“叫您董先生也有些生分,若不介意,我便唤您一声‘董兄’如何?”
她的话语自然而亲切,瞬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。但我心中警铃微作。这种过于顺畅的、仿佛多年老友般的亲近,往往预示着更深的目的和更精巧的陷阱。
“只是一个称呼,杨小姐随意。”我保持着礼貌而疏离的回应,目光平静地迎向她探究的视线。
她并不在意我的谨慎,将一只烫洗得温热的、色泽紫润的紫砂小杯轻轻推到我面前。杯中的茶汤澄澈透亮,呈现出一种迷人的、金黄的蜜色。“试试这泡‘不见天’,武夷山核心坑涧的奇种,一年采制不过数斤。气息幽深,岩韵内敛,回甘里带着独特的山野清冷之气,我觉得,或许会合您的口味。”
我没有立刻饮用,而是先观其色,茶汤纯净,油润感十足;再轻轻嗅其香,一股深沉内敛的、混合着岩石、苔藓、木质与极淡花香的复合气息钻入鼻腔,醇厚而持久;然后,我才小口啜饮,让茶汤在舌尖细细滚动,感受那强劲的岩骨和随后缓缓释放、绵长不绝的甘甜与清凉感。
“岩韵十足,气息深长,好茶。”我放下茶杯,真心赞道。这泡茶,无论是山场、工艺还是冲泡手法,都已臻化境,显示出主人极高的品味和修养,远非周老板那里动辄上万却往往流于形式的“商务茶”可比。
“茶如人,需要懂它的人来品。”杨雪也端起自己的茶杯,目光透过氤氲的蒸汽,落在我脸上,那目光清澈,却又仿佛能洞穿人心,“董兄昨日在星辉,一番关于‘外卖数据’的见地,可谓石破天惊。如今圈内已是暗流涌动,不少人都在打听,周老板身边何时多了您这样一位‘奇人’。”
消息传得真快。我心中暗道,脸上却不动声色:“一点基于观察的浅见,在杨小姐这样的行家面前,怕是班门弄斧了。比起邹总庞大的数据模型,不值一提。”
“过分的谦虚,可就是骄傲了。”杨雪轻笑一声,眼波流转,似嗔似喜,“数据是冰冷的,是过去的总结。而人心,是鲜活的,是未来的种子。能透过饮食偏好这等细微之处,洞察一个团队的精神状态和潜在危机,这等见微知着、直指本质的本事,岂是冰冷的数据模型可以比拟?”
她的话语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,甚至带着一丝推崇。但这推崇背后,是更深的探究和审视。
“董兄这门学问,似乎与传统的商业分析、心理揣摩都大不相同。倒更像是……古之贤者,观人于微,察其未萌的智慧。不知师承何处?”她看似随意地问道,纤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,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试探我的根脚和底蕴。